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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些日子,送別一位香港來訪的朋友,朋友住在許昌街的青年會。過去我在香港,往來臺北,常住在那裡,對附近的環境很熟。所以臨出門,就想到和朋友揮手道別以後,時已近午,何處午飯?心想盤算去趙大有,吃豆腐羹打滷,爆鹹黃魚;去隆記來盤清炒蝦仁配菜飯,外加一碗黃豆湯;去桃源街,吃碗紅燒牛肉麵,再來一份蹄花;或去沅陵街的添財,吃壽司和關東煮……,不過後來還是去了附近的大鼎肉羹店,來一碗滷肉飯,一塊焢肉,一個滷蛋,兩碟白菜滷,還有一碗大鼎肉羹。
  出門前,我常這樣,方位既定,跟著就想附近有什麼可吃的,然後欣然前往。生活在現代,和過去農業社會不同,很少能不出門。《顏氏家訓》說:「能守其業者,閉門而生之具以足,但家無鹽井耳。」意思是說祇要堅持農業生產,開門七件事,除了食鹽之外,其他日常生活所需,無須外求,可以關起門來過日子,沒有出門的必要。現在我們脫離土地日久,身似漂萍,無根可依,為了餬口,終日奔波,晨起就得惶惶出門,不知何至。以前我的一位老師,深通命理之學,每日出門,必占一卦。順,則終日笑口;逆,則陰霾滿面,隨侍弟子觀其面,就知今日陰晴圓缺了。的確,這年頭出門難,出門必有所求,有所求則負荷必重。但到後來,常是不如意者有八九。於是,怨出門運不順,路不坦,心遂不平。因此,舉世滔滔,在個亂字裡打轉。
  我也出門,但年逾知命,似已無所求了。即有所求,也很卑微。不過出門之時,順便吃幾樣可口的而已。如吃不如意,心亦不平,但無傷大雅,至多生個悶氣,閉口回家。其實人祇有一張口,想吃也吃不了許多。那天一碗滷肉飯,一碗大鼎肉羹,已心滿意足。大鼎肉羹是道地的古早鄉土小吃。既名大鼎,即用巨大的鍋,煮沸已調味的湯,將赤肉與魚漿糅合,下入鍋中,再配以小切的菜頭塊,上桌時加芫荽數朵提味,味至清鮮,不似一般羹類的濃稠。每次過此,都來一碗。這種古早的鄉土小吃,像基隆廟口的豆籤羹一樣,已漸漸被人遺忘了。不過,對於那些逐漸被遺忘的人事和事物,我都懷有深切的思念。並非自己學的是歷史,又靠此營生餬口。祇是在現代迅速轉變的社會環境中,自己步履蹣跚,老是跟不上別人的步子,配不上別人吹的調。心想這樣也好,可以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理念,始終如一。所以,被一位治思想史的朋友,稱為無可救藥的快樂保守主義者。作為一位快樂的保守主義者,不是對著鏡子看項上蕭蕭白髮,心裡卻懷著一個十八歲少女的夢。因為舊夢不堪記,已消逝的,再無法挽回。任何一個政治時代,即使萬歲,終歸還是個歷史過渡的符號。這幾年,青眼觀世。祇見許多人頂著正午日頭,揮汗如雨地在那裡推擠喧囂。也許那些人出門以後,真的無事可做,才在那裡嘵舌啁啁,這又何苦!
  在這種嘈雜之中,「退藏於密」,不失是個心靜自然涼的好方法。這幾年置身市井,退藏於吃中,倒也落得個清閒。吃雖是小道,但人祇要活著,就得吃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而且,吃無地域南北之分,古早現代之別,黨派政治之殊。所以,吃是一個普遍的觀念,超越一切狹窄人為的區劃而存在,吃或不吃,悉聽君便。但人不是牛,牛祇會吃草。人再蠢,也不能獨孤一味。飲食雖有古早,然其源流與演變,涓涓似流水,自有脈絡可循。但卻有人歡喜喝貢丸湯,即使出國坐飛機,也堅持此味,不知想突出些什麼!
  貢丸一味雖是新竹名產,然其源遠流長,出自周代八珍之一的「擣珍」。其製法取牛、羊或麋鹿的肉,「捶,反側之。去其餌,執出之,去其皽,柔其肉。」即將作為材料的肉類,反覆捶打,去其筋膜,擠成丸狀,是其特色。北魏‧崔浩《崔氏食經》有「跳丸炙法」,即承其遺緒。「跳丸炙」製作過程:「羊肉十斤、豬肉十斤,縷切之。生薑三斤、橘葉皮五葉、藏瓜(瓜菹也)二升、蔥白五升,合擣令如彈丸。」《北堂書鈔》引《崔氏食經》,「跳丸炙」作「交趾跳丸」。隋唐統一,南北混同,「跳丸炙」傳到嶺南,而稱「交趾跳彈」。所以,段公路《北戶錄》,已不知其源流,認為「跳丸炙」是南朝食品。這種黃河流域的北方食品,經中原南移的客家人,輾轉傳到珠江流域。目前東江客家,潮汕地區的牛肉丸,即源於此。貢丸是槓丸的省稱,製法與牛肉丸同,即以槓擣肉而成,且具有彈性。當年客家先民渡海而來,牛肉丸製法也隨著由唐山過臺灣。祇是當時耕牛是拓墾的主要勞動力,非常珍惜,不忍宰殺食用,而以豬肉代替,然後有貢丸。如另一味客家菜釀豆腐,或由客家人對故鄉水餃的懷念而來。當年客家人初到嶺南,在地尚無麵粉生產。於是,將肉剁餡,釀於豆腐之中,聊慰鄉情。
  一粥一飯,一餚一菜,都自有來處。所以,過去一段日子,我常出門訪古早。數度行腳南臺灣,在臺南吃虱目魚粥、切毛肚、鴨肉羹;去潮州訪牛雜,到萬巒啃豬腳,美濃嘗粄條和菜包。在六龜吃紅燒田鼠和山豬肉之餘,竟吃到一味蜂窩蝦仁。蜂窩蝦仁以蛋和蝦仁,入油炸酥,狀似蜂窩。若以此與白菜冬粉同燴,即為蛋酥冬粉。蛋酥冬粉是一味非常古早的鄉土美味,惜早已被遺忘了。飲食一道,往往累積數代經驗而成,但卻一朝即被摒棄。過去楊雲萍師每年春節,都找我去他府上吃春酒,楊師母親自下廚,必有紅燒魚翅羹一味。楊氏士林望族,紅燒魚翅羹是家傳之祕,他處所無。我向楊師母習得其方,常於大白菜豐收時一試,已得三分神韻。臺灣巨室大家,都有家傳私房菜。所以,我的同事阿三哥寫霧峰林家時,我見面就問他看檔案時,林家是否有食單傳世。
  去年暑天,曾福建一遊,先福州,然後泉州、廈門。其目的在探訪古早,因為臺灣的鄉土小吃,多源於福建。
  福州是舊遊之地,也是我離開大陸最後的落腳點,三十八年初,在此居停了近半年,但在離亂倉惶之中,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象。此次重來,想再嘗嘗此地的魚丸和鼎邊趖。這兩味小吃皆源於福州,後來流傳到臺灣,成為此地民間普遍的鄉土小吃。鼎邊趖者,攤旁必置大鍋一口。所謂趖,即慢行之意。將調妥的米漿,沿燒熱的鍋邊輕輕澆下,任其在鍋中漫漫流下而凝固,成形後鏟起成卷狀,盛於坐於已調妥的湯料中。湯以蝦米熬製而成,下香菇絲、蚵干、魷魚絲等料,並加蝦油調味,盛於置於熱水中的陶罐內保溫,現製現吃,吃時撒韭菜末一撮提味。鼎邊趖已成為臺灣民間風味小吃,不過現在已非現製,攤旁多不置鍋,基隆廟口雖有,也是備而不用。
  晨起,獨自出得賓館,穿街過巷覓趖,這個城市還沒醒,祇有幾個揹著行李趕早班汽車的乘客,默默走著。還有三兩個帶著工具去上工的個體戶,談笑著擦肩而過。最後,終於在條狹巷內找到一家賣趖的攤子,坐下來了一碗,鼎邊趖盛在一個大鋁鍋內,也不稱趖,名之為糊,沒有任何配料,灰白的一碗,真的是名副其實為糊了。我又要了個韭菜酥配食,韭菜酥以韭菜和米漿,入油炸透,狀似手鐲,也是福州著名的小吃。不過我這只韭菜酥,也不是現炸的,既不酥,咬起來似吃牛皮。沒有想到福州民間小吃,竟墮落到如此地步。
  然後,上街訪魚丸。魚丸即我們習稱的肉心福州魚丸。對於福州魚丸,我似情有獨鍾。過去,寧波西街橫巷中,一家福州麵攤的魚丸和乾拌麵甚佳。魚丸以新鮮海鰻打製而成,軟硬適度,餡和湯均鮮美。我前後在這個小攤吃了二十多年,後來老闆故去,攤子也收了。從東門市場找到南門市場,都沒找到可口的福州魚丸。現在既來福州,魚丸當然要吃的。但吃了兩三家,真的已非舊時味了。後來坐計程車,和司機談得投機。於是我問那裡能吃到可口的魚丸。他非常熱心載我們去一家專賣魚丸的小店,停車,然後說:「這是最好的。」於是匆匆下車,到店裡吃了一碗,餡尚可,只是皮滲粉過多,軟軟的沒有咬勁。小吃既然如此,然後去了百年老店「聚春園」。點了淡糟螺片、白炒瓜片(黃魚),皆無,祇好退而求其次,要了紅糟雞和荔子肉,亦不見奇。下箸便思念起過去的南昌街「寶來軒」的方老闆,兩相比較,才知道方老闆的福州菜地道得多,可惜他們全家已經移民了。
  三天後,去廈門,路經泉州,這的確是個難得機會。閩菜以福州、閩西、閩南這三個支系組合而成,中國八大菜系之一。這次行程原本是到武夷一遊,順便也可品嘗閩西風味,因天雨路濘作罷,臨時改赴閩南,正合我意。武夷雖未成行,但在福州的「農莊」餐廳,品嘗到閩西燜龜,燉蛇,炸大螞蟻與蠍子。不過,我心裡想的還是閩南,閩南菜是構成閩菜重要的一支,由晉江、泉州、廈門、漳州沿海的城市組合而成。其中泉州是古刺桐港,海上絲路的起點。先民多自泉州渡海而來,臺灣的飲食也源自泉州。所以,泉州是我探訪古早,最想去的地方。
  和福州相比,泉州是個古樸的城市,黃昏時分,從泉州的舊街經過,街道不寬,店舖隔街相望,店內燈火燦然。這情景彷彿見過的,像是臺灣鄉鎮的舊街。路旁植樹,家家店舖門前樹下,置小几矮凳,店主與友人相對而坐,泡茶言歡,狀至悠閒。所說盡是「鄉音」,聽來倍覺親切。泉州自古商賈雲集,菜餚自成一格,現在著名的菜館是中山路的「滿堂飯店」,此外,過去還有「德意樓」、「樂天臺」、「四海春」等,不過,我們晚飯卻在宿處附近的一家舊館子。門面殘舊,樓上有桌面數張,蓋有年矣。但菜餚卻保持了古早味,並絲毫沒有受到所謂改革開放的浸染。是日菜餚有土筍凍、蓮子煨豬肚、紅燜通心河鰻、桂花蟹肉、清蒸加力魚,其中土筍凍以海中的土蚯製成。土蚯學名星蟲,含豐富膠質,煮熟冷卻後,即凝結成水晶塊狀,晶瑩通透,柔糯清爽,且富有彈性,以佐料配食,味至鮮美,是閩南特有的佳品。至於蓮子煨豬肚,將豬肚過水洗淨,與雞塊分別列於大碗中,上鋪白蓮,加作料上籠蒸二小時,反扣於盤中。此味傳至臺灣,以菜頭代白蓮。紅燜通心河鰻,晉江下游,所產烏鰻肥美,鰭耳呈黑色,稱為烏鰻。此味先將鰻魚切段,過油炸至金黃色,與五花肉片,香菇,筍片同燜,然後將鰻魚段取出,以竹籤去其骨、塞以筍絲與火腿絲,與先前的燜料上籠蒸透,反扣盤中即成。桂花蟹肉即將梭子蟹柝其膏肉,與筍、荸薺、碎肉及蛋攪拌成糊狀,入油鍋翻炒,此菜關鍵在火候,蛋鬆而肉不碎。加力魚即鯛魚,其蒸法與現流行的港式蒸魚不同,加蔥白、冬菜、肥豬肉,與肉汁,蒸約半小時即成。這些菜都是當地家宴酒席的佳餚,也是過去臺灣拜拜辦桌常見的菜色,祇是現在漸漸成古早了。
  除主菜外並配以刈包、五香雞捲、炒麵線、蝦丸湯,這些當地的小吃,除了炒麵線,都是臺灣常見的街邊小吃,吃來甚合味口。這是在此次旅途中,最豐盛且慰鄉情的一餐。飯後,步行返宿處,路旁的小吃攤已經擺開了。熒熒的燈光伴著中升起的水氣,和匆忙從攤旁走過的腳步,泉州的夜色變得鬧熱了。我在一檔珍珠魚丸攤子前停下,小鍋小灶,矮桌矮凳,鍋裡的魚丸,魚丸的顆粒也很小,非常有趣。於是,我坐下來要了一碗。站在旁邊的太太說:「不是剛丟下筷子嗎!」我抬頭笑著說:「嘗嘗,祇是嘗嘗。」
  然後,將太太送回宿處,又獨自彎回街上,先後吃了扁食、肉粥、炒米粉、乾麵、蚵仔煎、切毛肚、肉粽、麵線糊等,七八樣當地的小吃。前後不到一小時,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嘗嘗了。我選的都是臺灣街邊常見的小吃,雖然沒法細細品味,但發現二者的味道確有相似,這也說明臺灣的飲食與泉州脈絡相承。當然,任何一種飲食經過傳播後,由於地理環境與飲食習慣的影響,其味道或製法也有所改變。其中麵線糊即臺灣的大腸蚵仔麵線製法,不過,麵線糊的蚵仔與大腸、或肉片、下水等料於吃時選妥後始放入,如廣東粥的製法。麵線糊是泉州人的消夜或早點,並配以油條。復興南路有泉州餚饌店,專售麵線糊,味道近似。
  在泉州夜市吃小吃,雖然匆匆草草,卻是歷次大陸行走,最親切的一次。不僅味道攤檔陳設,店主言談,都非常熟悉。最後在一家肉粽和麵線糊的小舖坐定,店主是位微胖的中年婦人,正忙著沖洗店面,準備打烊了。她將麵線糊與肉粽端來,就坐在對面聊起來。她端詳我的衣著舉止,不似外來客,說很少見我來吃。我一面撥弄著肉粽,一面笑著說,剛從北面回來。她哦了一聲,然後靜靜地看我扒著麵線。店內相對寂寂,店外夜已深沉,隔街剛吃過的扁食攤子,一燈熒然,鍋中蒸氣飄散,濛濛一片,這情景彷彿在那裡見過的,也許是三四十年前,臺灣南部鄉間的露店。不過,那已是很古早的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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